湘西草鞋

在湘西随处可见的草鞋,就这样艺术地挂着。它与书籍为伍,与其它艺术品为伍,一点也不寒碜。

它为书房带来山野的风和庄稼的清香,为读书人带来跋涉的快乐,为琳琅的艺术品带来原始、朴拙和生活气息。湘西的草鞋就这样抚慰了都市的情感。

在湘西,几乎人人都懂得草鞋的编织程序,包括女人、小孩,可是较为常见的编织者却是成年男性。草鞋终究属于坚韧、毅力、坎坷、苦扒苦做和风霜雨雪这些壮烈而雄性的字眼。流行歌曲唱的也是“草鞋是船,爸爸是帆”。闺房是只会绣出花鞋而不可能生产出草鞋来的。

草鞋是用草叶,用丰收的枝蔓编织成的。风干的稻草顶好是韧劲十足的糯米草,放在石板上捶呀捶呀,谷物的清香便回味出来;把捶好的稻草搓呀搓呀,金黄色的秋声便又响亮起来。编草鞋需要一双大手,一双与谷物有着血缘的大手,这样的大手,用经过精心锤炼的稻草编织出的草鞋才是正宗的名牌,这样的大手挥舞起草叶织成的条纹,结构的草结,才有乡土的灿烂和札实。于是也就在这一个新的轮回里,稻草重又获得了生命。在稻草里还可以加上棕片和布筋,加上构皮树的皮子,连同耐磨耐踹的信念和多重的色调,草鞋便坚强起来,美丽起来,姿色丰富起来,和大山以及四季开花的季节更协调起来。穿上它,可以多爬几座山坡,多踩几道溪河,多哼几首山歌。

打草鞋,简陋的,可以把绳子的一头系在腰上,一头支在伸出的两只脚的脚趾上,随时随地能够动作起来;讲究一点的,有草鞋凳,骑在草鞋凳上,腰为一头,另一头支于安在木凳上的两个长耳上。小时,我见过这样的草鞋凳,两个长耳的圆洞被磨得滑腻光亮,凳子也因年月的久远,很历史的老色和沧桑着。就是不打草鞋,坐在上面也能感受到陈年谷物的扑鼻芬芳。

草鞋,属于山野。泥污踩过了,风雪踩过了,悬崖、陡坡踩过了,石板路踩过了,田坎地头踩过了,进屋的时候,草鞋脱在门边,带着泥,带着水,带着风寒和燥热,它便歇息下来,像两个饱经艰辛的仆人,静静地躺下,候在门外,等待着新一天的召唤。实际上,草鞋也有进屋的时候。它被主人提着,进屋了,就烘在煮饭炒菜的火坑头上的炕架上,烘在挂着腊肉的炕架上,任烟熏火炕。草鞋是有耳有鼻子的,此时,它便能闻听到炊烟的蓝味和油盐、大米饭、菜肴的香色,听腊肉在底下吱吱欢快地冒着清香。惟有此时,它才能闲闲地呼吸一点农家的芬芳。

像城里人排斥乡下人,草鞋也会欺生的。

不要说城里人买草鞋问多大码数,曾经为乡下人笑了几十年。草鞋有码数么?草鞋是没有那么多等级的,一双草鞋男女老少是可以共用的。倘若是相差太悬殊,对于特大的脚,也只是稍稍地放一放绳子,特小的脚,也只是紧一紧绳子。然而草鞋是会打城里人的脚的,尤其是新草鞋,会磨得新穿草鞋的脚们皮破血流。常穿草鞋的人,很少被打脚,这种脚它尽可以最大限度地享受草鞋的柔软、纯朴、透气、方便和廉价。

草鞋的种类很少,仿佛只有麻草鞋一个分支。麻草鞋是草鞋群体中的贵族。它用晾干漂白的苎麻织成,有细腻的耳,细腻的鼻,有细致的条纹和细致的结。它适合赶场和走亲戚时穿,与担粪挑柴、上山做工是无缘的。我,也只是远远的看过一次两次,却不曾摸过触过。后来又发展到用车轮胎做草鞋的,它终究攀上了工业文明的嫌疑,只徒留了个乡野的形式,似可忽略不计。

当现代文明的潮水,漫过城市,也慢慢浸润乡村的时候,草鞋在沉思着自己。不用说,布鞋、皮鞋、高跟鞋、厚底鞋根本代替不了草鞋,而稍稍能帮草鞋分担一肩重负和功能的,也只有解放鞋。

那种有军绿色皮面和橡胶底的解放鞋,可以上山,可以下地,也能耐磨,但没有草鞋的廉价,不能用手编就。它来自都市的流水线,要用多少谷子,多少鸡蛋,多少汗水才能换来。而且长久地穿在脚上,那种因不透气而生出来的汗臭,会不适宜地污染了乡村清爽的微风和泥土气息。

可是究竟这种解放鞋还是有着自己的市场领地。

不知道,草鞋会不会从历史的册页中淡出,真要是有了可替代它全部优点的物件,我想也不必惊慌,它终究为我们书写过乡村。即使有一天,只能在博物馆和艺术家的案头看到它,我想也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的。

近来,有消息说,在一些旅游点上,许多人把草鞋当作有特殊收藏价值的民间草编工艺品而争相购买,作为草鞋生产基地的乡村听了这事,仅仅会是一种欣慰吗。